柴静:周云蓬永远不听话

周云蓬
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
曲名:盲人影院
艺人:周云蓬
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
年代:2004
风格:民谣
介绍:周云蓬,盲诗人、民谣歌手,9岁失明,流在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15岁弹吉他,23岁大学毕业,其后游历十余城市,以弹唱为生,目前定居北京。
《沉默如谜的呼吸》整张专辑作品优美却不流蜜,简约却不枯燥,黯然却不神伤,深邃却不晦涩,为最具人文气质之作。看似沉默如谜,却仿佛早已窥破命运的秘密。

盲人影院 - 周云蓬--:-- / 04: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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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曲: 周云蓬

这是一个盲人影院,
那边也是个盲人影院。
银幕上长满了潮湿的耳朵,
听黑蚁王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孩子,九岁时失明,
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
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
听不懂地方靠想象来补充。

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
学会了唱歌,还能写诗。
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
在街头卖艺,在酒吧弹唱。

他去了上海苏州杭州
南京长沙还有昆明,
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
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

他爱过一个姑娘,但姑娘不爱他,
他恨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恨他。
他整夜整夜的喝酒,朗诵着号叫。
(白)我看到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他想着上帝到底存在不存在,
他想着鲁迅与中国人的惰性。
他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不知所终,
找不到个出路要绝望发疯。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盲人影院,
坐在老位子上听那些电影,
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涌,
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

周云蓬

【柴静:周云蓬永远不听话】

1

我去采访周云蓬的时候,要进绍兴一个公园拍点外景,公园管理处的人看见我们的摄像机,连票都不卖了。穿蓝制服的大姐说:“公园今天维修。”我们说:“拍鸟,不拍人。”“那也不行。”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要么上火,要么低声下气求一下,老周站在边上,蔫蔫地问:“鸟也修吗?”大姐被逼得只好说:“也修。”

我们手忙脚乱拿了介绍信,请示她的上级,当他们确认了我们只是拍摄“一个盲人歌手在绍兴的文化生活”后,放我们进去了,后面还有三五位很客气地跟着。

进了公园,周云蓬说:“领导是怕鸟有怨,一进门,孔雀跪一地。”

后边跟着的人短促地笑了两声。

绿妖乐得眼睛弯弯,我问过她为什么跟云蓬在一起,她说:“王小波小说里写,一个母亲对女儿说,一辈子很长,要跟一个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为了这个吗?”

“有趣多难啊。”她说。

2

绍兴小街光净,桥上的青石头被磨得锃亮水滑,他和绿妖夹着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谁都快。走过木店,他闻着刨花香,停下脚,让我们买几个新鲜的木陀螺。绍兴雨多,开着电暖气,围着暗红的光搓手哈气,桌上几个橘子,剥皮后又凉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说:“你一个北方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觉得北京像汤,是水和火的结合体,老在加热,在锅里,咕噜噜,老汤,一百年,很浓,“能解饿,但就是不新鲜”。熬到后来,除了金刚一样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汤料了。

他说:“我老爱在半生不熟的时候蹦出来溜达。”

他说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围着一个动机转。音乐,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个旋律动机的时候,这首歌的命运就注定了。”这个动机从他幼年开始,他妈带着他看眼睛,坐绿皮火车到处跑。“绝望是没有出路,一望一堵墙。不安是不知道看见什么,还有百分之五十。”

在去富阳的火车上,我们聊天,有人觉得盲人到这么多地方也看不到什么,他一笑:“现在过钱塘江了吧。”

边上的人都不知觉:“你怎么知道?”

“过桥的声音,比较空洞。”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鲜的地方,每个地方的味儿都不一样,连鸡叫声都不一样,河南的鸡叫声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这本书里大多是他到处乱跑的记录:翻跟头的手风琴者,大熊一样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黄金一样的阳光,香港的两只牛蛙像老头一样咳嗽着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个人的春节--腊肉白米饭老熟的陈香。

就这么出出进进,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种水泥模式里。“不管是自强不息式的意义,还是流浪在路上的意义,要是被绑架了,其实都是在表演,哪怕这个词有多好听。”

“人嘛,害怕没拐杖。”我说。

“那也是一种绑架,我后来争取尽量不依赖某一个人或者某个地方。关键要看是不是诚实,如果内心的声音不是那样的,就别那样。”

3

他这种自我警觉性总是很强,用他的话说:“自由就是有权利不断地怀疑,或者有怀疑的可能性,怀疑就是自我更新。”

很多写诗唱歌的人不问俗事,老周关心世俗,他写崔健与罗大佑,也是写自己。“不愿意总被群体意愿附体……关键是谁也无法指认哪里才是自我的边界,并且……他们心很软,不会先锋到把时代远远地甩开。”

我们在绍兴的小店里吃芋艿,二十五块钱要了四个菜、三碗黄酒,白米饭随便加,他说:“这要是在北京,饭店不是自己的房子,租金贵,老板肯定说,这还了得,为什么不用地沟油?”

他写的都是这类的感受,没有以世界名著爱好者和业余思想家自居,面对公共性问题也是从个人出发,“有人伤害了你的朋友,或者伤害了你关心的人,你也觉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扩大了。”

不过他一边写社会新闻,一边自我责问,觉得这种限时的紧张要求不从容,每周一期的专栏,有的时评写的时候看得出有点急,有锻字炼句的痕迹,一觉得勉强,他就把专栏又停了。

绍兴他家的房后,有条河,寒绿色,他坐在河边的石台上抱着吉他随手拨弄:“生活和弹琴一样,不能只紧,也不能只松,得这么松松紧紧地沤出来。”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他写父亲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里沤了多少年,悲酸欢慨,滚热过,又放凉了,凝结在心,又从心里顶出来的。

老周讲过一个故事,也许可以用来说一下文字的标准。他住在圆明园时,一个艺术青年掉进了河里,一开始文质彬彬,冒出一个头,对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来的时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救命啊!”

写文章得写到这个份儿上--不吐不快,没有苦吟,也不用琢磨,连修辞都是一种烦琐,诚实道出就是。

4

老周在这本书里写的多是别人,但从别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

当年老罗要给曾轶可录专辑,很多朋友都不赞成,老罗说他找了周云蓬来配乐,还租了最好的录音棚。大家笑“把他俩拉在一起……”,老罗一路说,边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说到最后曾轶可不肯来,他们摆了一张空椅子在中间,照了张没有歌手的乐队大合影的时候,边上的人已经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有个哥们儿连喘带笑地说了一句:“我早就告诉你……”老罗把小杯子往桌上一顿一推,拔腿走了,边上的人拽袖子没拽住,差点把碗筷都带到地上了。再怎么叫也不回来了。

后来谁也不提这事了。过了两年多,我才听老罗说:“那天我没回来,可不是因为生气。”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会吧……”

“就是啊,眼睛通红,回来没法看。”他说,“跟好朋友说说委屈还不行吗?”

我这次看了老周在书里写这个事儿的过程,费了那么大劲,一句埋怨讥诮没有,到最后是老周建议大家照这张合影作为纪念的。“我们一起碰杯,感觉这个事没白做。在老罗的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要学习他那种一腔血性,虽千万人吾往矣,敢于把自己置身于荒诞中,不怕丢失中年人最宝贵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边看一边自惭,看看人家老周。

那之后不久,有个导演想采访老周,我和老罗作陪。席间谈起中医,老周挺中医,老罗反中医,两人越谈声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气得有点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气。老罗也站起来了,也是一团黑,两人两只大动物一样咻咻地对峙着,堵得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我们一边笑一边往开拉。绿妖推着老周先走了,老罗发了半天牢骚才算。

到了春节,老罗见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给他发个短信……”又摸出手机给我看:“结果他先发了一个,'可春节不好过,我们吵过架……'”--是老周自己唱过的歌词改的。

呵呵,男人这种动物,能有这种扭捏的心潮澎湃,一个是跟姑娘说话的时候,一个是跟兄弟言归于好的时候。

几个月后两人见面,老罗正感着冒,带了一袋中药,对着老周装可爱:“为了你,我连中药都吃了。”老周说:“我先发那条短信,就是怕被你抢了先机。”

老周写“被老罗喜欢的人是比较有福的”,被老周喜欢的人也是。

5

我看老周在书里写尧十三,就找来听,他用贵州织金话唱《雨霖铃》--

我要说走嘞,之千里嘞烟雾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们讲,是之样子嘞,离别是最难在嘞/更球不要讲,现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

想起我在台湾采访过一个1949年离家的老兵,问他:“你家里没房了,没人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想回去?”

他说:“人总是要有个窝的,小狗也一样,这个窝是个烂棉花也行,有它从小闻的味儿。”

中国人现在不管在哪儿,总像老周说的,有那种“身在外地”的感觉,是一种焦虑。像地下河一样,日夜都不停,焦虑都不自知。

民谣里头有这个千百年来的味儿,张佺、玮玮、小河、李志、马木尔……唱的都是自己的窝,人要没有这几根沾土的草茎连着,活着活着就干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这几个字,这么一个调,从古到今的苦乐哀愁在里头,但人听了能有一个宽解,就是老周说的“人不是完全活在当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里面,也伸在未来,是一个纵深的、完整的人”。

人活着,情动于衷,嗟叹不足,歌之咏之,只要槐花还开,杨柳还摆,风还吹着小月亮,民谣就还在,它会自己长,带着腥味儿从硬土里拱出来,白天黑夜,种子被鸟带走,被风吹来,带着青湿之气,它自己要找出路,绳子捆不住,石头压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钻过篱笆,在水边暗暗会合,蔓得千枝万枝。

它不与什么对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长。

在绍兴他写字的窗子底下,周云蓬指给我看过,小木窄门里头那个老太太用电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气壮山河,日夜不息。他写:“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属,加以对抗,都不管用。后来想起邓丽君,找了一张邓丽君全集。”

一腔自顾自的柔情,把火红焦亮的东西都渗透了,浇得没声了。

6

有天我在《收获》上看了史铁生写给王朔的信,觉得写得实在好,非跟谁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发给周云蓬看。

史铁生和王朔谈的是信仰,这种事最难谈,人人各有经验,我非要说我天眼开了,你也否认不了我的经验。这种个人看法旁人很难置喙。但史铁生的信写得又平实,又幽默,又痛快,他说自己很多事也没想明白,但人和人谈话,不是比高低。他反对绝对武断,“行嘞,听我的,这事儿我就给你办了”,因为让人不明白的事儿最容易抓人,承诺你一个真理、一个终点,挺容易让人入迷,跟着就走了,可却不能多问,“听我的不得了,老这么问东问西的,咱这事可就瞎了”。

他说:“这里头最容易孕育一种霸道。”

史铁生觉得“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称全能的,我都听着邪乎”,他觉得没有一条路是有终点的,只能是这么走,碰到什么拆解什么。

我是觉得周云蓬在这点上和史铁生挺像--诚实。我想了想,诚实是什么?诚实就是精神上的一贯性,不相信什么突变和顿悟,对别人手拿把攥的东西,总要有一点疑问。他跟我说过:“要像划船一样,自己有个舵,不要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种做作。但是允许个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为什么要有这么个东西,因为个人有一方向,人要有一点调整。”

所以他在“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之后加了那句“永远不听话”。不相信谁定的方向,只愿意见招拆招,这样才不会被什么绑架,包括自我。

我们采访结束告别的时候,很多人一起吃饭,大家忍不住夸“老周是一个精神强大的人”,“他比我们明眼人看得还清楚”。

周云蓬听了一会儿,朗诵了一句“请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众人哄笑而散。

摘自周云蓬《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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