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的那一次还没到来
我常常忆起这个只有我自己还能回想起而从未向别人谈及的形象。它一直在那里,在那昔日的寂静之中,令我赞叹不止。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惬意、也是我最熟悉、最为之心荡神驰的一个形象。——杜拉斯
曲名:The Garden of Escapism
艺人:AK(荷兰DJ)
年代:2016
风格:电子音乐
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的那一次还没到来
文 / 林清玄
他认识一个长辈,五十余岁的人了,看起来像刚三十岁的少妇,她的脸还有少妇一样光灿的神采,由于擅于保养的关系,她的身材还维持着可能在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就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时候,他就真正知道时间和岁月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总还有抗衡的余地。她是战胜了时间,至少,是和时间拔河,而后来二十年并没有失去。
她独自居住在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他每次去,看她坐在窗口,阳光从她脸上抚过,觉得她真是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脸美丽一如少妇,她的眼睛格外又闪亮的光华,只是她微微布着皱纹的唇角有一种智慧,是少妇不可能有的,虽然他并不明白那是如何的智慧。
她常常请他去谈艺术,喝着她从国外带回来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来清淡如水,饮着,微微有一种苦意,喝入腹中则浓浓的烧炙起来,可以感觉它在血管中流动的速度。他是善饮的人,因此总是劝她少量的饮,但她饮了酒以后却生出一种连少妇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谈着她对人生未来的期待,她还没有完成的艺术之梦,她对情爱的憧憬。听着的时候总令他忘记她的年纪,深深地为未来的美而感动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过一家花店,看到红色的玫瑰开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给她,对她说:“青春长久。”她接过玫瑰后默然不语,把它们插在一个巨大的盆子里。然后他们坐在玫瑰花边,她涌出明亮的泪水,对他说:“已经有十年,没有人送过我玫瑰花了。”
她流着泪,说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败的婚姻,十余次还可以记忆的爱情,以及数千寂寞凄清的异国之夜,说到最后,她幽幽地说:“我的大儿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总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她饮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泪痕,他们相拥痛哭,她拍着他的肩说:“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声音喃喃,犹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阳光。
她擦干泪水,微笑地对他说:“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来不怎么样,喝光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后劲满强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会永远纪念着你。”她醉了,靠在窗口睡着了,他不敢惊动她,看着她泪痕犹湿的侧脸,好像自己已经陪着她,从她的幼年时代,一齐经历了一个大时代的变乱,还有无数充满了美丽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亲一样,带他走过了一个巨大的园林,看到许多尚未愈合的伤口,这些伤口,他们认识五年,她从来没有说过,仅仅是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故事。
隔了一个星期,他去看她。她进屋不久端出一盆玫瑰,是他送给她的,却还鲜新如昔,花瓣上还有初摘时一样的水珠,她说:“你看,你带来的玫瑰还没有谢哩!”他惊奇地说:“呀!没有玫瑰能维持这么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里,在冰箱里的玫瑰可以活两个星期以上。”她微笑着说:“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冻起来,把我的青春和爱情冰冻起来,让它不致于变化,但是再长就不行了,在冰箱里的玫瑰,放久了,也会谢的。”
那一刻,他才体会到她真是老了,一个年轻的少女不会有把玫瑰冰冻起来的心思,那样无奈,那样绝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对他说:“其实,我最后的岁月这样准备着:我还要轰轰烈烈地爱一次,我少女的时候曾爱过,但不知道怎么去爱,后来我知道了怎么去爱,我已经过了中年。现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爱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个人生奉献出去,当这个心愿完成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一夜间死去,中年人真心地去爱是会耗尽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准备开一次花,年轻的时候,竹子不知道怎么开花,等到它会开花的时候就一次怒放,开完花就死去了。”
他们谈到了爱情,她的结论是这样简单: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觉得我的那一次还没有到来。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冻起来,准备着最后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会老。他知道:她在他心里是永远不会老的。
后来她出国了,他路过她的住家附近时,总是为她祈祷,为着青春与爱的不死祈祷。想念她时就记起她说的:“一朵昙花只开三小时,但人人记得它的美,一片野花开了一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们,宁可做清夜里教人等待的昙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节选自《莲花与冰冻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