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音乐与时代

莫言
图:朱慧卿 作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歌声,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音乐。流行看上去是偶然的,但过去多年之后,回首反思,总可以找出一些必然的原因来。

1977年初,我在黄县当兵,有一天跟着教导员去团部听“揭批四人帮”的辅导报告。会议结束时,天已黄昏。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出团部大院。遍地都是残雪泥泞,寂寥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只有我们的自行车轮胎辗压积雪的声音。突然,团部的大喇叭里放起了电影《洪湖赤卫队》的著名唱段: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我的教导员,一个“文革”前的高中生,身体在车子上晃晃,便猛地刹住车子,跳下来,回过头,朝着团部的方向,仰着脸,听。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我感到周身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围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寒冬将尽,一个充满爱情的时代就要来临了。这歌声把我拉回了童年。“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更把我拉回了童年。炎热的童年的夏天,在故乡的荒草甸子里,在牛背上,听到蚂蚱翦动着翅膀,听到太阳的光芒晒得大地开裂。用葱管到井里去盛水喝,井里的青蛙闪电般沉到水底。喝足了水,用葱管做成叫子,吹出潮湿流畅的声音,这就是音乐了。

时光又往前迅跑了几年,我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上音乐欣赏课,老师姓李名德伦,是著名的指挥家。他讲了好半天,从秦皇汉武讲到了辛亥革命,只字不提音乐,我们都有些烦。我说,老师,您就少讲点,能不能对着录音机给我们比划几下子呢?他很不高兴地说:我能指挥乐队,但我不能指挥录音机。同学们都笑我浅薄。我一想也真是胡闹,人家是那么大的指挥家,我怎么能让人家指挥录音机呢?

我还写过一篇题名《民间音乐》的小说呢,读了这篇小说的人都认为我很有点音乐造诣,其实,小说中那些音乐名词都是我从《音乐欣赏手册》里抄的。

我们村子里有一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能拉很流畅的胡琴。他嘴里会哼什么手里就能拉出什么。他闭着眼,一边拉一边巴嗒嘴,好像吃着美味食品。我也学过拉胡琴,也学着村中琴师的样子,闭着眼,巴嗒着嘴,好像吃着美味食品。吱吱咛咛,吱吱咛咛,母亲说:孩子,歇会吧,不用碾小米啦,今天够吃了。我说这不是碾小米,这叫摸弦。我们不懂简谱,更不懂五线谱,全靠摸。那些巴嗒嘴的毛病,就是硬给憋出来的。等到我摸出《东方红》来时,就把胡琴弄坏了。想修又没钱,我的学琴历史到此结束。那时候,经常有一些盲人来村中演唱。有一个皮肤很白的小瞎子能拉一手十分动听的二胡,村中一个喜欢音乐的大姑娘竟然跟着他跑了。那姑娘名叫翠桥,是村中的“茶壶盖子”,最漂亮的人。最漂亮的姑娘竟然被瞎子给勾引去了,这是村里青年的耻辱。从此后我们村掀起了一个学拉二胡的热潮。但真正学出来的也就是一半个,而且水平远不及小瞎子。可见光有热情还不够,还要有天才。

我家邻居有几个小丫头,天生音乐奇才,无论什么曲折的歌曲,她们听上一遍就能跟着唱。听上两遍,就能唱得很熟溜了。她们不满足于跟着原调唱,而是一边唱一边改造。她们让曲调忽高忽低,忽粗忽细,拐一个弯,调一个圈,勾勾弯弯不断头,像原来的曲调又不太像原来的曲调。我想这大概就是作曲了吧?可惜这几个女孩的父母都是哑巴,家里又穷,几个天才,就这样给耽误了。

忽然听到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很入了一阵迷。这曲子缠绵悱恻,令人想入非非。后来又听到了贝多芬、莫扎特什么的,听不懂所谓的结构,只能听出一些用语言难以说清的东西。一会儿好像宁死不屈,一会儿好像跟命运或是女人搏斗。有时也能半梦半醒地看到原野、树木、大江大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音乐形象吧?谁知道呢!

后来,到了1988年初夏,我在北京当兵,一个夜晚,从朋友家回部队宿舍,骑车穿过一条胡同时,突然听到,从幽暗的胡同深处,传来一声高亢嘶哑的吼叫: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朝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啊——我刹住车子,站在一棵槐树下——树上槐花盛开,香气浓郁,让我感到头晕——静静地等着那个人,高声吼叫着电影《红高粱》的插曲,骑着一辆载满垃圾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冲过来。这是一个收集平房区垃圾的农民工。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我。他不知道路边站着的人,跟他高唱着的这首歌曲有一定的关系。他的背影和他的歌声消逝在北京的深夜里。我推着车,慢慢走,心中感到,又是一个时代,即将开始了。如果说上一次,十年前,在黄县,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插曲,让我感受到一个充满爱情的时代的到来,那么,这一次,这样一首歌,又预示着会到来一个什么样子的时代呢?

动荡不安的十年过去,转眼就到了1998年秋天。这时我已经不当兵了。去大连,签售一本新书。晚饭后,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路过著名的地下商场时,突然听到,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插曲《我心依旧》,像汹涌的潮水,从地下满上来。是那个大歌星席琳·迪翁唱的,非常动情非常感人,带着淡淡的忧伤。我驻足在地下商场的通风口旁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歌声和热烘烘的气流,心中一片茫然。难道说,又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吗?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歌声,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音乐。流行看上去是偶然的,但过去多年之后,回首反思,总可以找出一些必然的原因来。七十年代末,坚冰初融,但寒意还在,这个时候,人们从过去的歌声里,得到温暖和慰籍。人心惶恐,初获解放,茫然不知所措,犹如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冬眠动物,要试探,观望,慢慢地扩展自己的活动范围。八十年代末,过去的红色经典,过去的生活方式,已经不能让人满足。更重要的是人们认识到,几十年来,其实都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过,个性的旗帜,一直低垂着,现在,应该张扬起来了,要大胆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往前走,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不必去顾虑那些陈规旧律。九十年代末,该折腾的都折腾过了,该尝试的也都尝试过了。尤其是,政治,运动,已经不再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话题,一个消费的时代,一个渴望纯真爱情的时代,可以开始了。但这纯真爱情,已经不是那种朴素的、送手绢、绣鞋垫的、用二胡和唢呐伴奏着的爱情,而是贵族化的、在红酒和钻石的光辉里、在小提琴和钢琴的共鸣中,那种古典的资产阶级爱情了。这样的一个时代,也许已经开始了。那么,下一首让我驻足侧耳的歌声,会是什么呢?

4 条留言

  • 几十年来,其实都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过,个性的旗帜,一直低垂着,现在,应该张扬起来了,要大胆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往前走,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不必去顾虑那些陈规旧律。九十年代末,该折腾的都折腾过了,该尝试的也都尝试过了。尤其是,政治,运动,已经不再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话题,一个消费的时代,一个渴望纯真爱情的时代,可以开始了。

  • 那个一大早

    楼主很赶时髦啊,这里都能发现莫言的身影,
    莫言的文字和音乐一样,都能让人产生浓浓的通感和移觉。

  • 莫言难道让我们享受现在的现实?

    •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我们是否应该享受现在的现实?但我们的生活能不顾别人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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